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期盼春天快要到来时的迫切，想必大家都有感触。尤其身在都市里的人们，大都是隔着笼子去望春风的。但是，每当夏天蓦然来临的时候，才发现期盼仍在，但一切的春意都已成往事了。
当关中的花朵几已落尽，绿荫初展的时候，留坝的春天才刚刚启动。春天不仅是视觉的，也更是味觉的。而后者所带来的身体记忆，才更让人知道这春的滋味。
香椿鱼
我的第一口香椿鱼是在留坝享用的，初到的第一天，同学刘勇从汉中赶来，夜间，几人约在他同学侯晓明的馆子里，医院的对面，曰：壹殿川菜。知我是外地人，侯晓明心领神会，说要做几道家乡的土菜。自然是春笋炒腊肉、玉米凉粉、鱼腥草和香椿鱼。香椿鱼的做法简便易行，似乎人人皆知，是将香椿洗净，保持原形，和好面糊糊之后浸入其中，当然，面水的稀稠很是重要，要能恰好挂住为佳。这面水里，放了鸡蛋、食盐、五香粉、花椒料和味精等。然后热油烧起，快速煎炸，因此，做香椿鱼的办法通常被称为“煎”。
煎是比炸更轻巧而迅捷的一种手段。
侯晓明虽不多言语，但菜肴的形、色和味，显露了他的慧颖。令我惊奇的是，经过煎炸的香椿尖，居然能够看到叶形和脉茎，薄薄的透出光来。尖儿口感爽脆，根部有面粉的韧度。因而，此菜入了口，我们禁不住会举起酒杯来，因为那种用口腔挤压香椿鱼的脆薄感，就需要一口酒浆来补充。客观来说，经过面裹、油煎的香椿鱼，香椿素的味道是淡了一些，但那种独特的薄脆口感，却只有初春的嫩叶才会有。
哈哈，有点“霹雳娇娃”的意味！
后来入山，才知道留坝的香椿以野生的为主。且都是紫香椿，叶色暗红，柄干略绿，由于紫香椿光泽清亮、香味浓溢、纤维少、油脂多，故而广受百姓欢迎。
从清明节开始，每日清晨的菜市场门口，都会整齐蹲坐着卖竹笋和香椿的老人。出于对竹源的保护，竹笋交易会受到政府的查禁，而香椿，每天都会在春阳里迎接着喜欢它的食客。
茴香鱼
在我童年的记忆中，茴香可以长得很大很大，反正比少年时的我要高出很多，气味很冲，印象深刻。此后，我就没再见过茴香“树”，而是通常在菜市场里瞥见它，不到一尺，码放整齐，有时买来包包子和饺子，是为了享受它的那种味。
在幼时的我看来，茴香的叶子不像是叶子，倒像是太乙真人的拂尘，或者像是他的胡须，因此，总觉得它很飘逸，不是凡胎。可是它的味道，特别是特别，但总是感觉不够清正，有些怪怪的。
我虽性情敏感，但对诸多食材的味道却是总能欣喜纳之。茴香也不例外，因此，遇着了茴香包子和饺子，总还是要仔细品尝的。
茴香有大小之分，平日所说的是小茴香。在我国古代《药性论》、《千金方》、《本草纲目》等药典中，对其药用功能多有记载。其主要有温肾散寒，和胃理气的作用，因此对于寒疝、少腹冷痛、肾虚腰痛、恶心呕吐等疾病都有良好的疗效。
除了入药，茴香的幼苗可食，籽儿则是常用的调料。因此，百姓用它包包子、包饺子、泡茶、做汤、摊饼、素炒等，都是很好的菜肴。
近日去留坝的村里，老乡们的房前道边，大多都会有小茴香，虽然与花草种在一起，但它与藿香的作用却是用来做味料的。
我有一种奇怪的心理，茴香细细的叶子，炸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心疼。侯晓明炸香椿鱼的时候，顺带炸了两条，说专意让我尝尝。我拿起来端详，它比香椿鱼更为精致，裹了面糊糊的身体，经过油炸，更加橙黄，细小的叶子透出面糊，像是掐丝镶嵌的工艺品，而那这些未裹面糊的叶子，已被炸干，叶形脆硬。我拿起它，像是拈着一支羽毛，轻轻咬它，香味浓溢。
对于这样的食物，我是第一次吃，也或许是最后一次吃了，倒不是说以后买不到，吃不着，而是有些遇见，在特定的时空和场域里，它与茴香一样，是一种别味。
藿香叶
知道藿香可以食用，是因为付利军，那天在店里喝酒，点了一份鱼汤，他用筷子捞起，说是藿香，然后跑到操作间，拿出一片叶子来，揪开让我闻，那种带着麻香的爨味扑鼻而来。那一盆鱼汤，也的确因为它的加入而别有鲜香。
藿香叶子可以炸着吃。这是留坝人喜欢的春味。但是藿香叶是单片，因此即便是裹了面，也是很薄，因此对于厨师油煎的手艺要求很高。
藿香也叫合香或者山茴香，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，在留坝的山间多有，因有食用和药疗，乡民也常在花圃或菜园里种植。对于光照充足，温差较大，雨水合宜的留坝山区来说，是藿香生长的福地。
那天之后，我一直想要找到藿香。
一日晨跑，散步返回。在沿路家户的花圃里搜寻，遇见老人便问。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领我到花坛前，将几棵小小的苗苗指给我，看起来出芽不到一周吧，叶片如心，但自身的特征还没有出来。于是再找。另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领我到她家的花圃边，在几簇芍药的旁边，我看到了藿香，已有半尺多高，叶面毛韧，边缘带红丝，叶尾圆阔，叶尖细巧，黄绿的色泽带着春色。
我还是想吃它。就只为尝个鲜。老太太有些疑惑，给了我几片。
我在想，炸洋芋丝果果的时候，顺便将它炸了吧！叶子正反两面在面水里沾了沾，拈起来漂入油里，赶紧用筷子去翻，就这一瞬间，还没看到它的变化，旁边的人就喊道，“好了！赶紧捞出来。”于是，一只如标本般的藿香叶被拎了起来。颜色已由绿转黄。
放了一会再吃，脆脆的，比海苔厚，那种爨香味还有。
在以前，藿香对我来说只是两个字，不知道它长什么样，也不知它到底是怎样的香。关中平原上的人们因为久以务农为生，周遭环境里的植物少，生活内容亦是单调的。地处山区的留坝，山民所接触的植物和动物远比他们要丰富很多，在主粮之外，这些被关中人看起来奇异的食材也是他们正常的生活之味。
花椒叶
在留坝人的味觉习惯里，秦地占三，川域占七。因此，花椒是他们离不开的味料。所以，路过门前田埂时常会看到花椒树的身影。
清明之后一周，花椒树开始冒芽。花椒可以佐食，椒叶也是一款别样的美味。
仲春时节，花椒叶沐光沾露，姿态招展，椒叶虽不大，但味道实足，在味觉单调的农业生活中，常常成为农家人一道别有滋味的美食，那种冲冲的麻香味，使人一说起，就会唤起舌苔的记忆来。春末夏初是采摘椒叶的好时节，此时叶子未老，味道尚足，要是等到仲夏之后，老叶不仅无味，而且也干涩难食了。
在我的老家宝鸡，农人们最爱做的几款椒叶美食，分别是椒叶煎饼、椒叶锅盔、椒叶花卷和椒叶炒鸡蛋。到了留坝，我才听说：炸椒叶。
要吃炸椒叶，采的时候便可以整丫来摘，自然也无需分拣切碎，稍作冲洗，便可制作面水，小面粉里加上鸡蛋，可使其口感酥脆，再稍微加些盐巴、椒麻料进去，味道会更加丰富。这种连枝带叶的造型入在面水里自然挂带不匀而别有韵致。入了油锅，更像是古时富家女子头上的花冠、步摇，金黄色的油面冒出泡泡，像是对它精致造型的欢呼赞叹。
须臾捞出，盛在盘里，有了面粉的夹持，形态更加支棱。吃此食，有一种回归兽类的奇妙心理。来一口，椒叶边缘的小刺和叶面炸干的面糊糊会形成微妙的磨砂口感，再加上爽劲的味料，给你口腔带来的通感，好似一首火辣热情的民间酸曲。
炸槐花
听到留坝人说炸槐花，我心头还是吃了一惊，因为，作为关中人极其钟情的一款春味来说，蒸麦饭是温柔的，可要入油锅，总是让人心疼。
与万邦的几个女店员说起，她们说，“我们也是蒸的，还有炸的吧？哦，还有槐花包子和饺子。”说实话，无论怎样讲，留坝人的吃食里，总是会比关中人会“玩”。我问槐花包子用的干槐花还是鲜槐花，回答是后者。人的心理很奇怪，鲜的槐花就是要比干的更接近春天。
当关中平原上的槐花吐香盛开的时候，留坝山乡的槐花才初露花苞。
留坝的春味是应接不暇的，堆叠在他们的日子里，可以任性来品。
对于春色悠缓的留坝来说，花叶交错是春的最美展示，从初春开始，油菜花、杏花、桃花、梨花、樱桃花和槐花，次第开放，招蜂引蝶，蜂农们则随花事迁移，忙于营生。而当大多数花儿快要谢去的时候，洋槐花登场了，而且越来越浓，香染山峦。
以槐花做菜，半苞未开的最好，洗净沥干，拌入面粉。炸槐花的吃法有两种，一种是炸成单体的颗粒状，一种是炸成槐花饼。前者需拌入面粉，但比槐花麦饭的要湿些，后者则要更黏，以使槐花能连为一体，做成随形的果果或规则的饼状。
我喜欢的是前者，因为这种如豆的吃法才更能显示出对春花的怜爱和品享，一颗一颗呡着，再啜几口茶，春的滋味才会显得含蓄而悠长。
洋芋丝果果
洋芋虽是蔬菜，但在饥荒的年代里，它也常常被当做主食。因此，相对于蔬菜的锦上添花，洋芋在中原人的生活里，是切实的特别情感。
留坝虽不很适宜洋芋的生长，但是作为土地稀荒的地区，利用一切可以耕种的土地土里刨食，便成为山乡人的心理习惯。因此，稍微平整一点的土地，你就会看到那其貌不扬的植物——洋芋。
山乡地区不像平原，五里三乡，一走一转，土地状况的差异便很大，故而生活方式也不同。一位农妇告诉我，因为菜蔬缺少，二三十年前的留坝人甚至坐车到汉中去买菜，为的就是能够尝到鲜。但是，在诸多菜蔬里，最让他们心理踏实的就是洋芋。因此，留坝人不断换着法儿来烹制，让这个灰头土脸，但实实在在的菜蔬充满了惊奇与花样。譬如洋芋宝宝用来炖肉，大的洋芋则切成片片，焯水晾干，制成洋芋干，在菜蔬匮乏的时日里，洋芋干用温水泡开，炖肉或者爆炒都可，还可以用油煎炸，蘸着蜂蜜来吃。还有洋芋搅团、洋芋米饭，都是留坝人奇思妙想的传统智慧。当然，炒洋芋丝、洋芋片就更不消说了。
而此处想说的是留坝人极喜的一款小点——洋芋丝果果，在我看来，将其称为“洋芋丝裹裹”可能更为确当。因为它是洋芋丝裹了面粉炸成的。
不论在农家还是在县城乡镇，洋芋丝裹裹都有它间或的身影。我很疑惑：难道这个山乡之地历来不缺油吗？怎么会有这么多油炸的食物，因为裹了面的东西，自然更加费油。
那一日，刘勇约了同事一起，采完竹笋，再到小留坝村里去吃土灶鸡，女厨是村书记的老婆，早年从事婚纱摄影，近几年村里开发民宿，有了城里人，口味也就更加刁钻，于是，她去重庆专门学了土灶鸡，在自家里生意居然火爆。土鸡是很好吃，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她所配的几款本土小菜，洋芋丝果果就是其中之一。
洋芋丝切好，撒上适量食盐，同时以诸多调料粉加入，腌二三十分钟，经过腌制的洋芋丝便会泌出水来，这时，取适量干面粉匀洒拌入，便可入油锅煎炸。这种简单到难以描述的烹调手艺，其实重点在于油温的掌握和成色的观察，一切都是经验。
炸好的洋芋丝果果很有热情的灿烂感，端上桌来，就像是主家待客的心情。在所有炸菜里，洋芋丝果果是最为爽脆的，有些像馓子，但与馓子的酥脆比起来，它更有铿锵的坚脆口感。而且，不同的人做出的洋芋丝果果真是不同的。那天，万邦民宿的张总来，店员们做了几大盘，一团一团，橙黄如金，像是油炸的螃蟹。这是我在留坝吃到的最为形美且味佳的洋芋丝果果了。
作者
简介
张西昌，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、硕士生导师、艺术管理教研室主任、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后、中国民协《民艺》杂志执行编辑、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民艺专委会副主任、《中国民间工艺集成?陕西卷》主编、中国民族学会东北亚文化研究会理事、陕西省工艺美术学会理事兼秘书长、陕西民间文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副主任、陕西省美术博物馆青年学术委员、陕菜网智库特邀专家、宝鸡市西府老街餐饮顾问。近年来，在工作之余，好于食文化写作。其文章立足实地调研，结合非遗保护思路，侧重生活美学的阐发，以民艺之眼去察观和体悟食物文化。年出版的《关中食话》一书，对关中地区的知名小吃和幽闭乡味予以了美学上的解读，受众甚广。小陕推荐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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